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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源寺聽花語散文
我固執(zhí)地認為,花木是有靈性的。那天,我在北京牛街車站向路人詢問法海寺方位時,再次印證了自己的判斷:記得當(dāng)時,站東老街飄來一縷槐香,引我步履從容地走向京城之內(nèi)始建年代最久遠的寺院。我很想知曉,法源寺的丁香,為何受到眾多詩人的偏愛,以致每每在仲春之時,北京詩人相聚于此,在古丁香旁敞開心扉,朗聲吟唱?
我的童年、少年,沒有離開北京內(nèi)城的胡同和四合院。直到兩鬢染霜,仍時時憶起當(dāng)年舊事:夏夜,鄰里們相聚乘涼,圓月下,多彩的牽牛花清香四溢,老人手中略帶清香味兒的蒲扇舒緩地搖著,京城古跡的民諺,伴隨啜茗聲依次入耳。其中“崇效寺的牡丹,花之寺的海棠,天寧寺的芍藥,法源寺的丁香”曾引我仰望星空,呆呆地猜想:唐詩中的“禪房花木深”究竟指的是什么花?
遐想間,不覺已來到法源寺門前。我心頭掠過一絲悔意,覺得應(yīng)該在夜間或是曙色未至?xí)r到此禮拜。因為,只有那樣,才能把自己融入臺灣作家李敖《北京法源寺》小說的情節(jié)里。那樣,我眼前或許會出現(xiàn)一幅圖景:在沉睡的古槐下,在打烊多時的老店旁,在幽深且幽靜的夜巷,一位步履匆匆、步履輕輕的黑衣人,從菜市口的法場疾步趕來,眼含淚、眉高聳,背著昨日午時遭受凌遲之刑的袁大人那散碎的肢體,奔向憫忠寺。目的只有一個:讓這位明代末期的擎天柱及早被超度,及早能入棺。
法源寺的天王殿、大雄寶殿等殿閣與其他寺院大同小異,明顯不同之處是,寺中央多了一座“憫忠閣”。寺院的幽靜,他因此與其他寺院的幽靜有別,無論是花枝搖曳還是古柏森然,都帶有一股似有似無的悲憫之氣,銀杏綠陰、丁香花影,似在互訴陳年往事。當(dāng)年,唐太宗李世民無視魏征的苦勸,率意草率東征,致使10余萬跨海遠征將士魂游海外。這位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的君主決意建寺,建憫忠閣。此舉,與其說是為了悲憫忠烈,倒不如說是想用禪林暮雨、暮鼓晨鐘,去淡化自己獨斷專行的愧疚。
我沒趕上法源寺丁香花事,隨步走到藏經(jīng)閣石階前,在不經(jīng)意間聽到,已歷數(shù)百年風(fēng)雨的海棠樹,在低聲細語、輕吐芬芳,傾訴一幕幕蒼涼往事……
她們沒有忘記,唐代安史之亂,安祿山在憫忠寺東南方向建十丈寶塔,高過“憫忠閣”,以夸耀自己功業(yè)。不久,史思明又在憫忠寺西南方向建造十丈高的“無垢凈光寶塔”,以炫耀自身威望?杀蓢@的是,清靜無為的一方凈土,竟然被貪婪之輩、亂臣賊子當(dāng)做一較高下的平臺。好在蒼天有眼,百余年后,突發(fā)一場大火,被橫行者撫觸過的古柏蒼藤與爭強好勝的高塔灰飛煙滅。宋代,靖康之難,宋欽宗趙桓被金兵俘虜北上,囚居于此,在龍椅上僅坐了一年多的亡國之君,經(jīng)常在銀杏樹下、丁香花旁翹首南望,垂淚無語。元代,初建朝廷期間,統(tǒng)治者邀請南宋遺士、才華橫溢的謝枋得做官。見他不從,把他安置在此。那天,他觀看寺內(nèi)曹娥碑時,想到為尋找父親尸體不辭千辛萬苦、14歲便殺身成仁的漢朝女孩,揮淚仰天長嘆:“小女孩都能做到,我不能不如你!”隨后絕食而死。明代,亡國之君朱由檢誤中皇太極反間計,殘害了能御敵關(guān)外的大帥袁崇煥。袁公部下佘義士,冒死偷出遺骸,在法源寺古木花影中為之超度。清代,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與法源寺為鄰,生前常到這里賞花吟詩。那天午時三刻,古寺東北方向的斷魂炮響過后,譚嗣同散碎遺體被親友送到寺內(nèi),一代名流在海棠花下、丁香花旁安息……
我的目光穿越藏經(jīng)閣前的古銀杏樹,直入藍天白云。我慨嘆,中國之大,古寺之多,有幾處名剎能像法源寺這樣:飽含歷史名人的慨嘆,留下凄風(fēng)苦雨的遺痕!
春日微雨時大時小、時來時往。我茫然掃視古木之下,見雨后濕潤之地尚存一些殘花碎瓣,那是海棠花與暮春的泥土在相擁而眠。當(dāng)年,與法源寺為鄰的清代詩人龔自珍經(jīng)常到此,感受曲徑通幽和禪房花木。暮春時分,詩人在此拾得紙包一個,紙包內(nèi)有一捧海棠花瓣,紙包背面寫有辛棄疾“更能消幾分風(fēng)雨……”一詞,詩人心潮涌動,把這段經(jīng)歷當(dāng)作詞前小敘,詞題為“減蘭”,詞句是:“人天無據(jù),被儂留得香魂住。如夢如煙,枝上開花又十年。十年千里,風(fēng)痕雨點斑斕里。莫怪憐他,身世依然是落花!”花木一生如此,人在塵世間的苦樂年華,又何嘗不如此!
梵音繚繞下的古丁香,盡管花期已過,但精魂依然,留給后人無邊思念、無際遐想,這或許是她余芳悠遠的初衷。我在花前拍照時,想起70年前,與張恨水、張慧劍、趙超構(gòu)組合為“三張一趙”報壇佳話的新聞界先輩張季鸞先生,他在《禪房花木深》一文中,曾敘述過法源寺的丁香,老先生說,法源寺丁香,馳名遐邇,算來豈止百年?多年來,別的花時有盛衰,只是丁香一直繁榮。我仿佛看到,這位既是記者也是作家的老人,站在丁香花前,把清代丁香詩會的景況向身邊友人娓娓道來,把徐志摩陪同泰戈爾到此賞花吟詩的情節(jié)生動地敘述,花木有情,自然不會忘掉幽香的墨跡和悅耳的吟唱。
法源寺的名花古木,引得古今詩人留下吟花名句,使古寺?lián)碛懈嗟奈幕e淀。展卷讀來,無論是吟唱古藤、描述丁香、贊美海棠、感嘆銀杏、追憶古槐還是陶醉牡丹……語句都是那么清麗,內(nèi)涵都是那么深厚;居纱说闷渥甜B(yǎng),詩人也因此留得余芳在衣。
忽然,陣風(fēng)送來西側(cè)禪院似有似無的誦讀,眼前的花木也隨之怡然搖動。我知道,那是古寺西側(cè),佛教高等學(xué)府的佛子們在潛心修為。我在想,當(dāng)年曾飽嘗歷史烽煙、不斷帶來悲憫之氣的千年古剎,而今已成為北京詩人的抒情地,成為中國佛教文化的傳播地,成為游人賞花訪古的游覽地……這里的名花古木,從晦暗變?yōu)槊鼷,從超度亡魂之聲時起時落到丁香詩會相聚年年有約。
法源寺之游,雖然錯過姹紫嫣紅時節(jié),卻生發(fā)了比滿目嬌艷、沁人心脾更醉人的感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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