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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集經(jīng)典名家
余秋雨經(jīng)典散文選【1】
莫高窟門外,有一條河。
過河有一片空地,高高低低建著幾座僧人圓寂塔。
塔呈圓形,狀近葫蘆,外敷白色。
我去時,有幾座已經(jīng)坍弛,還沒有修復(fù)。
只見塔心是一個木樁,塔身全是黃土,壘在青磚基座上。
夕陽西下,朔風(fēng)凜列,整的塔群十分凄涼。
有一座塔,顯得比較完整,大概是修建年代比較近吧?好在塔身有碑,移步一讀,猛然一驚,它的主人,竟然就是那個王圓箓!
再小的個子,也能給沙漠留下長長的身影。
再小的人物,也能讓歷史吐出重重的嘆息。
王圓箓既是小個子,又是小人物。
我見過他的照片,穿著土布棉衣,目光呆滯,畏畏縮縮,是那個時代到處可以見到的一個中國平民。
他原是湖北麻城的農(nóng)民,在甘肅當(dāng)過兵,后來為了謀生做了道士。
幾經(jīng)轉(zhuǎn)折,當(dāng)了敦煌莫高窟的家。
莫高窟以佛教文化為主,怎么會讓一個道士來當(dāng)家?中國的民間信仰本來就是羼雜互溶的,王圓箓幾乎是個文盲,對道教并不專精,對佛教也不抵拒,卻會主持宗教儀式,又會化緣募款,由他來管管這一片冷窟荒廟,也算正常。
但是,世間很多看起來很正常的現(xiàn)象常常掩蓋著一個可怕的黑洞。
莫高窟的驚人蘊藏,使王圓箓這個守護者與守護對象之間產(chǎn)生了文化等級上的巨大的落差。
這個落差,就是黑洞。
我曾讀到潘絜茲先生和其他敦煌學(xué)專家寫的一些書,其中記述了王道士的日常生活。
他經(jīng)常出去化緣,得到一些錢后,就找來一些很不高明的當(dāng)?shù)毓そ,先用草刷蘸上石灰把精美的古代壁畫刷白,再掄起鐵錘把塑像打毀,用泥巴堆起的靈官之類,因為他是道士。
但他又想到這里畢竟是佛教場所,于是再讓那些工匠用石灰把下寺的墻壁刷白,繪上唐代玄奘到西天取經(jīng)的故事。
他四處打量,覺得一個個洞窟太憋氣了,便要工匠們把它們打通,大片的壁畫很快灰飛煙滅成了走道。
做完這些事,他又去化緣,準(zhǔn)備繼續(xù)刷,繼續(xù)砸,繼續(xù)堆,繼續(xù)畫。
這些記述的語氣都很平靜,但我每次讀到,腦海里也總像被刷了石灰一般,一片慘白。
我?guī)缀醪粫詣樱矍耙恢被蝿又切┎菟⒑丸F鍾。
“住手!”我在心底呼喊,只見王道士轉(zhuǎn)過臉來,滿眼困惑不解。
我甚至想低聲下氣地懇求他:“請等一等,等一等……”但是等什么呢?我腦中依然一片慘白。
哪里來的陌生人【2】
那天,成吉思汗要在克魯倫河畔的宮帳里召見一個人。
這個人住在北京,趕到這里要整整三個月。
出居庸關(guān),經(jīng)大同,轉(zhuǎn)武川,越陰山,穿沙漠,從春天一直走到夏天。
抬頭一看,山川壯麗,軍容整齊,嘆一聲“千古之盛,未嘗有也”,便知道到了目的地。
成吉思汗統(tǒng)一蒙古已經(jīng)十二年。
這十二年,一直在打仗,主要是與西夏和金朝作戰(zhàn)。
三年前在與金朝的戰(zhàn)爭中取得巨大勝利,不僅攻占了金朝的中都(即北京),還分兵占領(lǐng)了大小城邑八百多個。
中都的一批金朝官員,投降了蒙古軍。
金朝是女真族建立的王朝,為的是要反抗和推翻他們頭上的統(tǒng)治者——契丹人的遼朝。
金朝后來確實打敗了遼朝,卻沒有想到蒙古人后來居上,又把它打敗了。
長年的征戰(zhàn),復(fù)雜的外交,龐大的朝廷,使成吉思汗的攤子越鋪越大。
每天都有內(nèi)內(nèi)外外的大量問題要面對,成吉思汗急于尋找有智慧、有學(xué)問的助手。
他原先手下的官員,幾乎都是沒有文化的莽將。
連他自己,也沒有多少文化。
他到處打聽,得知四年前攻占金朝中都時,有一位投降過來的金朝官員很智慧,名字叫耶律楚材。
這個名字使成吉思汗立即作出判斷,此人應(yīng)該是契丹族,遼朝的后裔。
耶律家族是遼朝顯赫的王族,后來由于金朝滅遼,也就一起“歸順”了金朝。
這應(yīng)該是耶律楚材祖父一輩的事,到耶律楚材父親一輩,已經(jīng)成了金朝的高官了。
但成吉思汗知道,這個家族在內(nèi)心對金朝還是不服的,企盼著哪一天能夠報仇復(fù)國。
早在蒙古統(tǒng)一之前,當(dāng)時還沒有成為成吉思汗的鐵木真曾經(jīng)遇見過作為金朝使節(jié)派到蒙古部落來的耶律阿海,兩人暗中結(jié)交,還立下過共同滅金的志愿。
想到這里成吉思汗笑了,心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家族,被金所滅而降金,金被蒙軍打敗后又降蒙,如此兩度投降,是不是真的始終保持著復(fù)興契丹之夢呢?好在,今天可以找到一個共同的話題,那就是分別從契丹和蒙古的立場,一前一后一起笑罵曾經(jīng)那么得意的金朝。
隨著一聲通報,成吉思汗抬起頭來,眼睛一亮。
出現(xiàn)在眼前的人,二十七、八歲光景,高個子,風(fēng)度翩翩,聲音宏亮,還留著很漂亮的長胡子,非常恭敬地向自己行禮。
成吉思汗高興地叫了一聲:“吾圖撒合里!”
這是蒙古語,意思是長胡子。
這一叫,就成了今后成吉思汗對耶律楚材的習(xí)慣稱呼。
寒暄了幾句,成吉思汗便說:“你們家族是遼朝的皇族。
盡管你做過金朝的官,但我知道遼和金是世仇。
你們的仇,我替你們報了!”
這話說得很有大丈夫氣概。
接下來,理應(yīng)是耶律楚材代表自己的世代家族向成吉思汗謝恩。
但是,耶律楚材的回答讓成吉思汗大吃一驚。
他說:“我的祖父、父親早就在金朝任職為臣了,既然做了臣子,怎么可以暗懷二心,仇視金朝君主呢?”
這話聽起來好像在反駁成吉思汗,而且公然表明了對成吉思汗的敵人金朝君主的正面態(tài)度,說出來實在是非常冒險。
但是,成吉思汗畢竟是成吉思汗,他竟然立即感動了。
一個人,對于自己服從過的主人和參與過的事業(yè),能一直表示尊敬,這已經(jīng)很不容易;更不容易的是,在表示尊敬的時候,完全不考慮被尊敬對象的現(xiàn)實境況,也不考慮說話時面對著誰。
這樣的人,成吉思汗從來沒有見過。
成吉思汗看著耶律楚材點了點頭,當(dāng)即向左右表示:這個人的話要重視,今后把他安排在我身邊,隨時以備咨詢。
這在后來的《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》上記為:“上雅重其言,處之左右,以備咨訪。”
看人【3】
最好的風(fēng)景是在街頭上看人。
嚼了口香糖,悠然悠然從一個商店門口踱到另一個商店門口,要買東西又似乎沒多帶錢,或銜一支煙的,立于電車站牌下要等一個朋友的,等得抓耳搔腮,火燎火燎。
———遇得人交談便掏出采訪本來記的不是好記者,在口袋里插一枝鋼筆是小學(xué)生,插兩枝的是中學(xué)生,插得更多了,就不再是更大的知識分子,是小販,修理鋼筆的。
若故作了一種觀察的姿勢,且不說顯出村相,街頭立即會有諸多人駐下腳同你看一個方向,交通堵塞,警察就要舉著警棒過來了。
———知非詩詩,未為奇奇(這是書上寫著的)
,把一切的有意都無意著,你真可瀟灑一回,自由地看那好的風(fēng)景了。
街頭上的人接踵往過走,小少時候,大人們所講的過隊伍莫非如此?可這誰家的隊伍沒完沒了,從哪里來,往哪里去?地理學(xué)家十次八次在報紙上驚呼:河流越來越干涸了。
城市是什么,城市是一堆水泥,水泥堆中的人流卻這般洶涌!于是你做一次孔子,吟“逝者如斯夫”,自覺立于岸上的胸襟,但瞬間的燦爛帶來的是一種悲哀:這么多的人你一個也不認識呀,他們也沒一個認識你,你原本多么自傲,主體意識如何高揚,而還是作為同類,知道你的只是你的父母和你的妻子兒女,熟人也不過三五數(shù)。
鄉(xiāng)間的葬禮上常唱一段孝歌,說:“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,說一句死了就死了,親戚朋友都不知道”,現(xiàn)在你真正體會到要流出眼淚了。
姑且把悲苦拋開吧,你畢竟是來看人的風(fēng)景的。
你首先看到的是人臉,世上的樹葉沒有兩片相同,人臉更如此,有的俊,有的丑,俊有不同的俊,丑有不同的丑,但怎么個就俊了丑了?你看著看著,竟不知道人到底是什么,懷疑你看到的是不是人?這如同面對了一個熟悉的漢字,看得久了就不像了那個漢字。
勾下頭,理性地想想,人怎么細細的一個脖子,頂一個圓的骨質(zhì)的腦袋,腦袋上七個洞孔,且那么長的四肢,四肢長到梢末竟又分開岔來,形象多么可怕!更不敢想,人的不停地一吸一呼,其勞累是怎樣的妨礙著吃飯、說話和工作啊!是的,人是有諸多的奇妙,卻使作為具體的人時不易察覺而疏忽了。
在平常的經(jīng)驗里,以為聲音在幽靜時聽見,殊不知囂雜之中更是清晰,不說街頭的腳步聲、說話聲和車子聲(這些聲音往往是嗡嗡一團),你只須閉上眼睛,立即就墜入一種奇異的境界,聽得到脖子扭動的聲,頭發(fā)飄逸的聲,衣服的磨蹭聲,這聲音不僅來自你耳朵的聽覺,似乎是你全身的皮膚。
由此,你有了種種思想,乜斜了每個人的形形色色的服飾,深感到人在服飾上花費的精力是不是太多了呢,為什么不赤裸最美好的人的身體呢,若人群真赤裸了身體,街頭又會是什么樣的秩序呢?據(jù)說人是曾有過三只眼的,甚至雙乳也作目用,什么原因又讓其日漸退化消亡?小時候四條腿,長大了兩條腿,到老了三條腿,人的生存就是這么越來越尷尬。
誰也知道那漂亮的衣服里有皺的肚皮,肚皮里有嚼爛的食物和食物淪變的糞尿,不說破就是文明,說穿就是粗野,小孩無顧忌,街頭上可以當(dāng)眾掀了褲襠,無知者無畏,有畏就是有知嗎?樹上有十只鳥,用槍打下一只鳥,樹上是剩有九只鳥還是一只鳥也沒有,這問題永遠是大人測驗小孩的試題,大人們又會怎樣地給自己出類似的關(guān)于自身的考問呢?突然間,你有了一種醒悟,熊掌的雄壯之美是熊的生存需要而產(chǎn)生的,鶴足的健拔之美是鶴的生存需要而自然形成,人的異化是人創(chuàng)造的文明所致,人是病了。
人真的是病了,你靜靜地聽著,街頭的人差不多都在不斷地咳嗽。
人行道的,那一邊的,人都是臉和肚子朝前地走過來,這一邊的,人又是屁股和腦勺在后地走過去。
正面來的,可以見到美的傲的揚頭的女子,看到低著腦門的深沉的男人。
從每一個人的表情上,或嚴肅的,或微笑的,或笑不動容的,或有笑容無聲的,你立即知道他們的職業(yè)是公安人員還是在賓館做招待。
看多了那些西裝革履,夾著小皮包,露著凸凸的小肚的公司的大采購和個體的小老板,看多了額上密密皺紋,對上司是謙謙后生,待下級是大呼小叫的機關(guān)干部,看多了抬腳操步正經(jīng)規(guī)矩又彬彬有禮的教師,長發(fā)如獅的畫家,碎步吊臀的戲曲藝人,即便是服飾上沒有明顯標(biāo)志,姿態(tài)上又缺乏特點,你只要側(cè)耳聽一聽他們正說著的笑話,也便分辨出這是社會上的哪一類人了。
中國人的笑話總是包含著性的成分,社會地位低的,從事簡單勞動的總是圍繞了性的實在的操作而衍義,知識分子的卻津津樂道于一種感覺,而見面不能交心又不能不說話不親近,就只講同伙中的某某怎么為兒媳倒洗腳水呀,熬雞湯買乳罩呀的,那百分之百是我們的有著相當(dāng)權(quán)力的領(lǐng)導(dǎo)。
好了,在山川看風(fēng)景,有人喜歡丑石,有人喜歡枯木,但更多的人愿意欣賞芳草艷花,在街頭看人的風(fēng)景,你當(dāng)然賞心悅目是女人,當(dāng)然是年輕漂亮的女人。
那些并排走的,大聲地說話,笑,表現(xiàn)了無限純情的女孩子,她們步伐跳躍,如有彈簧,秀發(fā)飄動,如云如焰,你驚羨青春的氣息,但氣息表現(xiàn)哪兒,你又說不清,完全卻體會到了賈寶玉的“女孩兒是清水做的”感覺。
最妖嬈的是那些少婦們了,她們有極大方的,也有好靦腆的,年齡正當(dāng),陰陽互補,恰是長熟時期,其態(tài)媚人,如火之有焰,燈之有光,珠貝金銀之有寶色。
你為她們擔(dān)心,街頭的男人總是看她們,如果看一眼,眼珠就在被視物上留有痕跡,那么,她們的衣服上是一層又一層的眼痕,晚上回家脫衣一抖,滿地都是能踩泡兒的眼珠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