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低頭的爺爺隨筆散文
我爺爺本名李茂榮,又因為取字光耀,所以,他活著的時候,大家都叫他李光耀,和過去新加坡的執(zhí)政李光耀一個名。但他的一生,不但遠(yuǎn)沒有新加坡的執(zhí)政李光耀光輝閃耀,而且,即使作為一個平凡人,也實在有些坎坷。
在我的印象里,我爺爺?shù)念^一直低垂著,抬不起來。
叫不明就里的人看來,我爺爺大概不是性格內(nèi)向就是有頸椎病。其實,都不是,是脖子里掛尿壺,將頸椎墜壞了。
為什么這樣?是因為他被打成右派了。為什么打成右派了?得慢慢說。
解放前,我爺爺領(lǐng)著兩個弟弟(我三爺,我四爺)還有他的大兒子——也就是我爹——一起開了一個雜貨鋪,取名為榮茂祥雜貨鋪。當(dāng)時,那個鋪子,是我們縣最大的商鋪。因為我爺爺是雜貨鋪實際上的老板,他不但善經(jīng)營,又為人和善,人緣很好,所以,我們縣城解放后,我爺爺就被推舉為縣工商聯(lián)合會主任,要按現(xiàn)在說,也算是正科級干部了。而且,我們縣志上明明白白地寫著,從解放后一直到1958年,我爺爺一連當(dāng)了三屆人民代表。我看過我們縣的《人大志》,那時全縣人民代表也就是二三十個人,可見,那時,在我們這個小縣里,我爺爺應(yīng)該算是一個風(fēng)云人物。小時候,我還看見過爺爺?shù)娜嗣裎瘑T證件,還看見過爺爺被聘為縣法院陪審員的證書,上面都赫然蓋著朱紅大印。
但是,好景不長,到“反右派”時,我爺爺就倒了霉。
當(dāng)時我爺爺是民主人士,縣工商聯(lián)里還有兩三個人具有“黨員”身份。我爺爺雖然不是黨員,卻是主任,用今天的話說,是一把手。作為一把手,表面上,那些黨員下屬得聽他的。我爺爺雖然為人忠厚和善,卻又為人正直,愛秉公辦事,即使是黨員,工作有了失誤,也照常批評。這本來是很正常的,但是那些被批評的“黨員”們,卻是雞肚心腸的小人,挨了批評,忌恨在心。
等到反“右派”,那些人覺得機會來了,就興風(fēng)作浪,公報私仇,借機報復(fù),說我爺爺批評“黨員”就是攻擊“黨”,又是寫揭發(fā)材料,又是召開批判會,硬給我爺爺頭上扣個“右派”的大帽子。在批斗時,他們又對我爺爺殘酷實施暴力手段,其中,往脖子里掛尿壺,就是一種非常惡劣的手段。
那時候的尿壺,陶土燒制的,制作粗糙,壺壁很厚,也就很有重量。據(jù)說,給我爺爺掛的,足足有十幾斤重,更可恨的是,那些人還往壺里灌尿,不但增加了重量,而且,一罐子尿液就近距離地懸掛在人的鼻子下面,難聞的尿騷味會通過鼻腔直沖五臟六腑,稍微不注意,尿壺晃蕩了,也許就有尿液濺到臉上。
我爺爺身高接近一米八,是個高個子,而且,平日走路昂首挺胸,器宇軒昂。他還潔身自好,不吸煙不喝酒,穿得干干凈凈。
大概那些人平日就很忌恨我爺爺?shù)钠饔钴幇汉蜐嵣碜院,就想了這么個損人的招。你平日里老是昂著頭走路,我偏給你脖子上掛個尿壺,墜得你不得不低頭;你愛干凈,我偏偏讓尿整天熏著你。這就不僅僅是肉體的摧殘,還有精神的玷污和侮辱。
從我爺爺被打成右派,過去的榮茂祥雜貨鋪給我們李家?guī)淼,不再是榮耀和陽光,而是屈辱和陰影。
我爹也很快被下放到東關(guān)大隊,成了農(nóng)民,他一氣之下,偷偷下東北,當(dāng)了“盲流”。我們?nèi)乙灿沙陨唐芳Z變成了農(nóng)業(yè)戶口,成了生產(chǎn)隊的社員。我二叔本來在班里是學(xué)習(xí)尖子,考大學(xué)時,成績夠得上名牌本科,卻也受我爺爺被打成右派的牽連,等人家都錄完了,他才被錄了個農(nóng)業(yè)?茖W(xué)校。氣得他差點兒不去上學(xué)。
有一次,我正獨自一人走著,后面攆來幾個與我年齡大小差不多的孩子,一邊在后面拿小磚頭瓦塊投我,一邊喊著:“右派羔兒,右派羔兒!”我心里害怕極了,又覺得極其恥辱,不敢回頭,也不敢應(yīng)聲,只是撒腿就跑,跑到家里,才慢慢穩(wěn)下神來。
在我的印象中,我的爺爺被打成右派以后,一般都是不茍言笑的。我想,這一定跟他內(nèi)心被打成右派的精神痛苦有關(guān)。但是,偶爾,就像長期陰霾天里偶爾的霞光突現(xiàn),我也能看見他的笑容。記得最清楚的,是有一年的大年初一。大早晨,我脫掉了棉衣,換上春秋天穿的衣服,去爺爺屋里。我之所以穿那么薄的衣服,是因為覺得春節(jié)來臨就意味著春天來了,就應(yīng)該換衣服。而且,我穿了一個冬天幾乎沒有換洗過的棉褲棉襖,實在是又臟又破,換成春秋天穿的,也圖個新鮮干凈。新鮮是新鮮了,但是卻抗不住依然凜冽的寒冷,走進(jìn)我爺爺屋里不一會兒,我就縮肩耷背,身子哆嗦起來。我爺爺看見我受凍的樣子,微微笑著說:“傻三兒,穿恁薄,不冷?”然后,又勸我,“趕緊換上棉褲棉襖吧!”爺爺微笑的時候,眼睛微微瞇縫,卻又閃爍著慈愛的目光,眉毛微微低垂,微微笑意在滿臉洋溢,就使他看起來特別慈祥而和藹,像極了廟里那張釋迦摩尼佛祖的笑臉。
我爺爺大概在一九六二年接到通知,說是被摘去了右派帽子,恢復(fù)公職,到一個小店鋪里去當(dāng)營業(yè)員。那店鋪叫向陽門市部,有兩間門面。店鋪里就兩個人,另一個人是女的,本是縣劇團(tuán)的戲劇演員,唱小生的,唱壞了嗓子,轉(zhuǎn)行去當(dāng)營業(yè)員。我爺爺一直在那個小店鋪里工作到退休。
有時候,我偶然去那里去玩。在我的印象中,爺爺一直沒有大聲說過話,有人來買東西,爺爺都是一臉和氣,微笑著面對顧客。那位改行的女演員倒是大聲大氣,有時還和顧客吵上一兩架。還得我爺爺出面笑著協(xié)調(diào),陪著小心,兩面都不敢得罪,一直到兩面都消氣為止。
店鋪里有一輛“飛鴿”牌自行車,是店里公用的,除了騎著去辦公事,還可以馱載一些小宗貨物。店里下了班就沒人了,為了安全,平時爺爺下了班,就把它騎到家里,到家就把它鎖得緊緊的,家里人誰也不讓騎。誰一說騎,他就說,那是公家的,能隨便騎嗎?
那個時代的許多人,公私分明;不像現(xiàn)在的人,開著公家的車,照樣可以堂而皇之地接送孩子上學(xué)。另一方面,大概也是爺爺謹(jǐn)慎,怕因為這輛自行車的公車私用,再讓人抓住什么把柄。
有一段時間,爺爺干脆就把自行車鎖在店鋪里,誰也不讓騎,大概就是為了躲嫌疑。直到后來那輛“飛鴿”被折價賣給爺爺,變成了私家車,我的叔叔哥哥們才有了騎車的機會。我上高中時,學(xué)會騎自行車,也多虧了那輛“飛鴿”。
我當(dāng)時常常有個疑惑,這樣一個公私分明的人,謹(jǐn)小慎微的人,怎么會是“右派”呢?我小時候聽大人講過,一些大“右派”是很“大膽”、很“猖狂”、很“反動”的,我爺爺身上可是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呀!
我奶奶駕鶴西去之后,我爺爺跟三叔一家人一口鍋。爺爺每天都起得很早,但有一天早晨,三嬸做好飯,見爺爺還沒起床,就有些奇怪,去到爺爺床邊喊他吃飯,不聽答應(yīng),喊來三叔一起看,原來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別離人間。他面目安詳,不見有痛苦掙扎的痕跡,只是口角流有血跡。外在跡象表明,爺爺大概是因為高血壓導(dǎo)致心臟或者腦血管破裂致死。
我那時尚小,大約剛上高中,但膽子并不小,偷偷地去摸爺爺?shù)氖,還有些溫?zé)。爺爺(shù)谋蝗旌芨蓛,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兒,他非常愛干凈,到死都是如此?/p>
爺爺臨死的幾年里,有高血壓病,經(jīng)常喝藥。記得他每天都喝一碗涼開水,是聽來的偏方,說是日本傳過來的,能治高血壓;還經(jīng)常吃煮熟的藕塊,也說對降血壓有好處。但是這些都沒有阻擋住死神的腳步,爺爺還是在剛過了花甲之年就早早離開我們了。
看起來,爺爺死時并沒有承受多大的生理痛苦,但他臨死時的精神痛苦究竟如何,我們卻不得而知了?梢圆蝗葙|(zhì)疑地說,他的高血壓與他的悲慘經(jīng)歷一定有著密切的聯(lián)系。
他將近一米八的高個子,平時腰板挺直,但一直到死,頭卻一直低垂著,抬不起來。原因很簡單,也很悲慘,是被打成右派時被人在脖子里掛的那一個大尿壺墜的。尿壺里盛滿尿,一天天地在脖子里掛著,除了睡覺,都不許摘,日積月累,脖子被壓了個大疙瘩,頸椎也彎曲變形,再也直不起來了。
叫人哭笑不得的是,1980年,落實各種冤假錯案的時候,我爹和叔叔提出要落實我爺爺?shù)脑┌竼栴};經(jīng)有關(guān)人員調(diào)查,才知道,我爺爺?shù)臋n案上根本沒有任何組織下達(dá)的關(guān)于他被定為“右派”的正式文件,只有一兩個人手寫的幾張所謂揭發(fā)材料和發(fā)言材料。有關(guān)人員無奈地告訴我爹和我叔叔,原則上,我爺爺根本沒被組織正式認(rèn)定過“右派”,所以也不存在組織上再落實和甄別的問題,1962年的“摘帽”,也是一場“誤會”以后的“誤會”。
原來,我爺爺這個所謂全縣最大的“右派”,是個空頭“右派”,是個莫須有的“右派”,他的被開除公職,他的被壓彎的脖子,他的一連串悲慘遭遇,都成了空穴來風(fēng)。我爺爺?shù)挠遗桑醋砸粓龌恼Q的鬧!
我爺爺死后,我的一個會畫人物像的表哥仿照他生前的一張照片,為他畫了一幅遺像。那張遺像,我們至今還保留著。在那張遺像里,我的爺爺依然是釋迦摩尼菩薩一般微微含笑,而且,微笑得一臉慈祥和藹,他活著時候的風(fēng)光,特別是他受難以后的哀戚,都似乎消融在他的微笑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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