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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草令隨筆散文
【白茅的靈性敘事】
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年青男子,用一束白茅包著鹿肉,送給心愛的姑娘,可謂大膽。我膽子小,同桌女孩借我一本參考書,試了好幾次也不敢往回要(現(xiàn)在當年的那位女孩已移民澳大利亞,不知在與一只膽小的袋鼠對視時能否想起一樣膽小的我)。白茅,這時是愛情的琴弦,彌漫著愛情的多巴胺,綠透了原野。
我們村的白茅長在老河灘上,春天露出嫩黃的芽尖,叫谷荻!肮容豆容,抽筋剝皮,今年出來,明年還你!笔谴迦舜笕诵『⒍紩拿裰{,有有恩必報之意。至于怎么報答,我到現(xiàn)在也沒看見,怕是每個人的心里都長著一片童年的白茅吧,尖細狹長的葉片,長在水湄,也長在思鄉(xiāng)的夢里。
谷荻叫葇荑的時候,泛黃的古籍冊頁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,纖柔的手指,有書中自有顏如玉之意。
母親對白茅的記憶,源于白茅的根,茅根,也叫地筋。相比,我更喜歡后一個稱呼,大地也有了呼吸,有了血肉,知冷知熱,纖細蜿蜒的地筋,在支撐大地的筋骨,也支撐了我的鄉(xiāng)村骨肉。母親說,那時候的日子窮,吃光了田野上的野菜,扒光了村里的樹皮,只有老河灘上,淺淺的土層下尚有一些活命的茅根。曬干的茅根,和榆樹皮舂搗成粉,和成面狀,放在三只腳的鏊子上熥,稍稍緩解餓扁了的肚皮。
我也曾挖過茅根,拎著一把小鏟子,能在老河灘耗上一個中午。挖出的茅根,在小河里洗凈,一截一截塞進嘴里,微甜,有草藥的氣息,也有泥土的氣息。在文學(xué)表達上,只能作為語言的潤色,尚不能構(gòu)成敘事的主題。
最為細致的描述,應(yīng)該在李時珍的《本草綱目》。有時我想,這個身穿藏青色袍子的古人,是不是前世就是一株有靈的草木,六世輪回,被遣送回來,懸壺濟世!鞍酌┒绦。脑麻_白花成穗,結(jié)細實。其根甚長,白軟如筋而有節(jié),味甘,俗呼絲茅,可以苫蓋,及供祭祀苞苴之用,本經(jīng)所用茅根是也。其根干之,夜視有光,故腐則變?yōu)槲灮稹!边@段敘事又一次將我擊倒,若不是仗著尚有一點文字功底,我差點就要匍匐于茅草從里,聽任本草的風吹過耳畔,自己也化成老河灘上的一株白茅。
“俗呼絲茅,可以苫蓋!睕]錯,父親在時,就曾經(jīng)用本草中的絲茅做過蓑衣。我曾在《蓑衣:一蓑煙雨渡寒涼》有過這樣的描寫:從水盆中將一束柔軟的茅草抓起,用掌心輕輕一搓,上半部搓成繩子的形狀,下半部留住多余的草葉。右手輕綰,打出一個漂亮的結(jié)扣。而后再抓起一束茅草,搓出短繩,右手輕綰,打出同樣的結(jié)扣。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半菱形的扣眼。繼續(xù),在半菱形的兩個下角各接續(xù)上一束茅草,如此往復(fù)編織,繩扣相連而成的菱形扣眼就成了細密而結(jié)實的襯里;預(yù)留的草葉甩在外面,一層又一層像白鷺的翎毛……
至于胡半仙的“神湯”,據(jù)說有降火去燥,生津止渴的功效,皆來自于茅根的藥用性理,與胡半仙的扶乩做法沒有半毛錢的關(guān)系。
有關(guān)《史記·孝武本紀》里的白茅,司馬遷說得有些離譜。說天子刻了一枚玉印,派使者手持玉印,身著鳥羽制成的衣服,夜間站在白茅草上,五利將軍也穿著鳥羽制成的衣服,站在白茅草上接受玉印,以此表示天子并不把受印者當臣下看待。這時的白茅是一種禮遇的象征,與我們村的白茅無關(guān)。
而今,再也不能聽到母親說起茅根時的唏噓,父親用白茅編制的蓑衣,也在風雨飄搖中遠去。獨留一地白茅,在季風里孤獨生長,寂寞老去,完成自己簡樸的靈性敘事。
【奔跑的蒼耳】
我在秋日的田野上放羊,蒼耳站在空曠的野地里看云,但不抒懷。抒懷有時是一件相當無用的事情,“詩最是于事無補”,這是蒼耳也能讀懂的淺顯道理。羊低頭吃草,也不嫌棄草葉已經(jīng)枯萎,像我寫作時不能停下手中的筆。
蒼耳子,一看就是一個調(diào)皮的鄉(xiāng)下孩子,但總有很多辦法。身上的尖刺就是蒼耳的辦法,可謂一勞永逸,粘在羊毛上,隨便走到某個地方,落地,為泥土掩埋,來年長成一株株蔥郁的蒼耳。這和我們年少時的促狹大相徑庭,采來幾枚蒼耳子,偷偷放在女同學(xué)的頭上,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,站了大半晌。
《詩經(jīng)》里的蒼耳,不得已擔當起懷人的重任,“采采卷耳,不盈頃筐。嗟我懷人,寘彼周行。”采呀采呀采卷耳,采來采去怎么就是采不滿筐,把一腔怨氣都撒在蒼耳身上。放下盛放卷耳的竹筐,跑到大路上,還是看不見良人的身影。這是中國文學(xué)的傳統(tǒng)筆法,把個人的某些情感寄托在一株小小的植物身上,以物起興,睹物思人。如若生長在田野上的蒼耳有靈,一定會在良人歸來時站在高崗上,揮舞綠色的衣袖。
蒼耳之所以稱為蒼耳,《爾雅》中有頗為詳細的解釋:卷耳,菜名也。幽、冀謂之襢菜,雒下謂之胡枲,江東呼為常枲。葉青白色,似胡荽,白花細莖,可煮為茹,滑而少味。又謂之常思菜,倫人皆食之,又以其葉覆曲作黃衣,其實如鼠耳而蒼色,上多刺,好著人衣,今人通謂之蒼耳。常思,應(yīng)該也與《詩經(jīng)》中采卷耳的女子有關(guān),采罷卷耳歸來,稍稍平復(fù)下思緒,一看見青花瓷盤里的卷耳菜,思念更是悲從中來。
記憶中我母親也曾做過這種菜,涼拌上桌,味道并無奇異之處,只是淡淡的草木香,夾雜一絲黃河故道特有的一種土腥味兒,像大風天吹進嘴里的塵沙,牙磣。
我對蒼耳最深的記憶來源于一起莫名事件,年少時一起放羊的伙伴二黃之死。二黃住姥姥家,也就是我們村的外甥,村子里大人小孩都可以罵奶奶個爪兒。二黃面黃肌瘦,有人說二黃的妗子摳門,不舍得讓二黃吃飽。那天我們在空曠的田野上,決意品嘗一下蒼耳子的味道,略帶一絲苦味兒的香,我只是吃了幾粒感覺無趣,二黃尋遍了田野,竟然說吃了這輩子最飽的一次。
是夜,二黃娘從幾里外趕到我們村,二黃已經(jīng)停止了呼吸。后來,我無意翻閱到有關(guān)蒼耳中毒的資料:蒼耳子中毒,嚴重的可造成死亡。誤食蒼耳子過量,可引起頭暈、嘔吐、嗜睡或煩躁不安、瞳孔擴大等癥狀;嚴重者肝腎檢查有損害,肝大、黃疸、廣泛性出血,昏迷、抽搐、心力衰竭、呼吸及循環(huán)衰竭而死。
這是奪命的蒼耳,與林洪《山家清供》里的進賢菜有天壤之別!睹娋矶颉份d:“《卷耳》后妃之志也,又當輔佐君子,求賢審官,知臣下之勤勞。”后為林洪所引用,將這道蒼耳做的菜肴稱為“進賢菜”。依我看,有點拉郎配,三句離不開君君臣臣的忠君思想。
說了這么多,其實我們村的蒼耳除了放在女同學(xué)頭上,母親涼拌而食,實際上并無多大的用處。但誰也阻止不了蒼耳奔跑的腳步,一枚蒼耳子附在羊身上,等于有了免費的交通工具,可以游歷村里村外的每個角落,聽風沐雨。
——也是草木生長的最好姿勢。
【蒺藜能解抑郁癥】
蒺藜的古稱又叫茨,茨岡人的茨。有關(guān)茨岡人一說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叫法,英國叫吉卜賽人,法國叫波西米亞人,西班牙叫弗拉明戈人,到了俄羅斯才稱為茨岡人。在南斯拉夫有“沒有茨岡人就不能稱作城鎮(zhèn)”之說。
借用那句話,蒺藜也可以說成“沒有蒺藜的土地就不能稱之為土地!蔽覀兇宓奶镆吧系教幙梢娸疝嫉姆价櫋Uf是芳蹤,小時候沒少吃過蒺藜的罪,那時喜歡赤腳,一是省鞋子,二是赤腳走在田野上的感覺更輕松,像是肋間生出了一對翅膀,像飛。飛著飛著還是被蒺藜扎在腳掌上,疼,汗珠子直往下淌。不過蒺藜比較好說話,扎進去拔出來,絕對不留殘余勢力。不像仙人掌,纖細的毛刺看著拔出來了,還有一段永遠留在了肉里,刺隨肉長。
《爾雅》說蒺藜喜歡長在沙土地,剛好我們村的南崗子坐落在黃河故道上,更適合草木里的吉卜賽人繁衍生息。入夜,或許你會看見匍匐在地的蒺藜們直起腰身,身穿波西米亞風情長裙,拍著手鼓,翩翩起舞。四周是流淌的月光,飄渺的蟲聲。
我仔細端詳過成熟之后的蒺藜子,有規(guī)則的雪花形狀,只是少了一個角。每個角分為上下左右四個尖刺,像拐子流星錘,甩起來呼呼作響,保護著尚在孕育的蒺藜孩子。
《晉書》曾記載這樣一段故事,魏青龍二年,諸葛亮率兵十余萬出斜谷,西上五丈原,與魏軍對壘。雙方對壘百余日后,諸葛亮病死,蜀諸將燒營逃走,百姓奔走相告,司馬懿出兵追擊。出發(fā)前想到關(guān)中多蒺藜,能傷人、馬之足,立即使士兵二千人穿軟材做成的平底木屐在前面走,蒺藜果實粘在木屐上被帶走,然后大隊步兵、騎兵一齊順利前進,追到赤岸,從百姓口中證實諸葛亮確實死了。這時蜀軍已撤退。
這是學(xué)過《孫子兵法》的蒺藜,比我們村的蒺藜高明。我們村的蒺藜善文,也更體察民情。
葉開士在《臨證指南醫(yī)案》中有過詳細說明:“用以開郁,凡肋上、乳間橫悶滯氣,痛脹難忍者,炒(蒺藜)香入氣藥服之,極效。余屢服之,兼以治人,皆愈。”可見蒺藜作為一種行之有效的民間驗方,可治抑郁癥。
當下的生活節(jié)奏,對大多數(shù)人來說慢下來幾無可能,房子車子票子催馬加鞭,也不能看見一絲光明。有關(guān)傳統(tǒng)美德的喪失,有關(guān)道德仁心的考量,有關(guān)聲色犬馬的惴惴洪流,已然到了某個重要的隘口。是什么讓我們積郁于胸,又是什么讓我們失去了故鄉(xiāng)的所在,成為無家可歸的孩子?
葉開士又說:“蓋其氣香,可以通郁;而體有橫刺生,故能橫行排蕩”。看樣子,唯有我們村的蒺藜,這個在黃河故道上流浪的吉卜賽人能治愈我們的現(xiàn)代病。
只不過前提是,需要赤腳在我們村的南崗子走一遍,才能足見其誠心。
【古意絲瓜】
我家種絲瓜,母親沿著土墻春天點了幾粒種子,夏天就長出幾根長長的絲瓜藤。絲瓜開黃花,金黃色的花朵點綴在一叢青碧中,畫龍點睛出一座田園之家簡樸的歡樂。絲瓜有須,類似年畫中的龍須,這些纖細靈巧的須子等同于絲瓜的觸角,哪里光滑,哪里有落腳的地方,絲瓜通過這些青綠的觸角便能探知一二。
我家種的絲瓜,一是食用,以點綴清貧的時光。一場大雨之后,榆木門板上生出好些木耳,一簇簇,像是平白無故伸出的小耳朵,聽風,聽雨,聽母親的腳步聲來往于田野與家園之間。后園里的芫荽,一種奇異的香來自民間,漂浮在絲瓜木耳羹的湖面上,一如幾徑清雅的蓮!峨S園食單補正》中也有絲瓜羹,說的是杭州的夏日,以絲瓜、鞭筍、帶殼的蝦子做湯,雖色澤鮮明,但不如我家的絲瓜羹有味,有泥土味,田園的味道,和母親的味道。
再一種可炒食,北河灘上有雞腿菇,朝日未開之前最好,鮮嫩,潔白,一株株單腿翹腳,有碧草白鷺的風范。雞腿菇入水焯,斷其生澀,蔥段少許,爆鍋,鮮香溢出土墻外,絲瓜切片,薄而脆,斷生即可入盤。如此,青有青的透徹,白有白的質(zhì)地,香有香的純正,一盤絲瓜小炒,拂卻心頭燥熱。
除卻食用,我家的絲瓜更擔負起清潔衛(wèi)生的重任。經(jīng)霜的絲瓜業(yè)已成熟,外表看上去干癟,而子實早已飽滿。母親從絲瓜藤蔓上扯下,做炊帚。游走于民間的絲瓜,其實更體恤民間。這時的絲瓜相當于古代微服私訪的某位清官(現(xiàn)代少見,多是跟著長槍短炮,到農(nóng)家田間地頭做做樣子,報紙、電視上便連篇累牘,大放厥詞)。來在民間的絲瓜,憑借一縷炊煙的味道便知村莊的冷暖。
寡婦李二嬸家也種了一架絲瓜,藤蔓長長,爬進同樣是孤兒寡夫的青麥叔家。從此,兩家就多了一些與絲瓜有關(guān)的話題。青麥叔是瓦匠,游走于鄉(xiāng)間,青麥叔的兒子長生,常常被李二嬸隔著墻頭喊過去吃飯,一來二去,扯了絲瓜藤,推了破墻頭,干脆過成了一家人。這是與絲瓜有關(guān)的鄉(xiāng)村愛情,我會另作一章《絲瓜補遺》,以饗讀者。秋風已近,枯萎的絲瓜藤此刻再無贅言。
季羨林家的絲瓜,近乎于神奇,通過對一株絲瓜的描寫,上升到思想的高度。“它能讓無法承擔重量的瓜停止生長;它能給處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擔重量的地方,給這樣的瓜特殊待遇,讓他們瘋狂地長;它能讓懸垂的瓜平身躺下!渡衿娴慕z瓜》”依我看,每一株草木都有自己的神奇之處,都有自己的生長法則,泥土,是地母的血肉,露珠,是星光的眼神,無怨無悔,迎向風雨便可像達摩老祖一樣參透生命的玄機。
而我在詩人杜北山的詩里,仿佛看見了我家的那株絲瓜!凹帕然h戶入泉聲,不見山容亦自清。數(shù)日雨晴秋草長,絲瓜沿上瓦墻生!逼皆瓱o山,唯有星羅棋布的村落,我家就坐落在其中,青青的一圍籬笆墻,表明我們與世界并無心理上的隔膜,低矮的瓦墻下,秋草還在雨后吶喊著生長,一根長長的絲瓜藤,擎起最后一朵金黃的花朵,吹奏黎明。
這是古意的絲瓜,一直以來都未忘卻鄉(xiāng)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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