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淺論明清詩學批評對嚴“四唐”之分的消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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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明清詩學批評對嚴“四唐”之分的消解,主要體現(xiàn)在四個維面:一是從反對以時代論詩角度對其的消解,二是從肯定真情表現(xiàn)角度對其的消解,三是從對詩歌審美本質(zhì)的張揚及融通正變觀角度對其的消解,四是從肯定新變角度對其的消解。明清詩論家對嚴“四唐”之分的消解,對我們更辯證深入地理解唐詩演變發(fā)展的歷史流程及其分期斷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。
關鍵詞:明清詩學;“四唐”之分;消解;疏漏補正;論說充實
“四唐”說是我國古典詩學理論批評中一個對后世產(chǎn)生深刻影響的經(jīng)典論說。這一論說由楊時、朱熹、嚴羽等人開創(chuàng),中經(jīng)方回、楊士弘等人的充實,最終完善于高棅、徐師曾等人的手中。在這一論說基本批評內(nèi)涵建構與成型之后。明清兩代不少詩論家針對其理論疏漏與缺欠尤其是結合明代前后“七子”等人所提出的“詩必盛唐”之論,從不同角度對之予以了有力的補充、糾偏或撥正,從不同視點上充實與深化了對唐詩歷史分期的認識,對我們更辯證深入地理解唐詩演變發(fā)展的歷史流程及其分期斷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。本文就此作些考察。
一、從反對以時代論詩角度對嚴“四唐”之分的消解
明清詩論家對嚴“四唐”之分消解的第一個維面是從反對以時代論詩角度展開論說。這一維面內(nèi)容主要體現(xiàn)在董應舉、葉羲昂、黃周星、姜宸英、柯維楨、胡以梅、毛張健、冒春榮、羅汝懷等人的言論中。他們主要針對“四唐”說分期斷限與唐詩歷史發(fā)展流程的內(nèi)在連續(xù)性存在抵牾加以闡說。
明代中后期,董應舉《唐詩風雅序》云:“唐詩之尤者,多有《三百篇》遺意,何論中晚,亦何必苦分中晚也?吾夫子選詩,在可興、可觀、可群、可怨,可翼彝教、達政學,而不拘于正變,世乃以時代論詩。”董應舉針對黃克纘編選《全唐風雅》集標示初、盛、中、晚之分期持以詰問。他反對單純以時代界劃唐詩,認為沒必要硬性地將唐詩流程斷分為初、盛、中、晚四期,提出觀照詩歌創(chuàng)作高下的關鍵在于其思想內(nèi)涵與藝術表現(xiàn),在興觀群怨的藝術生發(fā)與功能實現(xiàn)上,在是否有益于現(xiàn)實治政與教化之道上,切不可拘泥于詩歌正變之論,盲目地以時代興衰界分唐詩高下。這一論說開從反對以時代論詩角度對嚴“四唐”之分消解的先河。
明末清初,葉羲昂《唐詩直解》云:“文章關于世運.而有盛必有衰,乃風氣使然,非人力所能勉強也。如梁陳之綺麗已極,勢必變?yōu)槲、陳之純?一掃浮華。自有開元、天寶之盛,又不得不變?yōu)榇髿v以后之卑弱。然李、杜集中不無累句俗句,錢、劉所作豈乏杰制宏篇?自高季迪倡為初、盛、中、晚之分,而學者執(zhí)為定論,無乃謬乎?”葉羲昂明確論斷高棅對唐詩初、盛、中、晚之分期過于拘泥。他認為,詩文創(chuàng)作與社會世運一樣,是一個盛衰相禪相續(xù)的過程,也是一個對前代詩文風格不斷消解與變化創(chuàng)新的過程,譬如由梁陳至中唐,由綺麗而純樸,由勁健而卑弱,其中,雅與俗、鴻篇巨制與小巧篇章相互交替消長,單純以初、盛、中、晚四期劃斷唐詩之高下顯然是不合適的。黃周星《唐諍陜自序》云:“唐之一代,垂三百祀,不能有今日而無明日,不能有今年而無明年,則不能有一世而無二十世……夫初、盛、中、晚者,以言乎世代之先后可耳,豈可以此定詩人之高下哉?……故仆以為初、盛、中、晚之分,猶之乎春、夏、秋、冬之序也。四序之中,各有良辰美景,亦各有風雨炎凝,歡賞恒于斯,怨咨恒于斯,不得謂夏劣于春,冬劣于秋也。況冬后又復為春,安得謂明春遂劣于今冬耶?”黃周星認為,以初、盛、中、晚界分唐詩,只是以時代先后而論,而絕不能以此定詩人之高下。他比喻其如春夏秋冬一年四季,各有良辰美景,亦各有風雨劣日,絕不能一語評斷何季節(jié)為佳,何季節(jié)為劣,并且一年四季相推相續(xù),無前即無后也。黃周星之論,以四季的自然更替例說唐詩流程演變發(fā)展的內(nèi)在合理性,形象地表達出對“四唐”高下說的消解之意。
清代前中期,姜宸英《唐賢三昧集序》云:“先生自序此選,謂別有會于司空表圣、嚴滄浪之旨,錄盛唐詩尤雋永者,自王右丞而下得四十二人,以為此集。近虞山錢受之極論嚴以禪喻詩之非,而于高廷禮之分四唐,則案以當時作詩之歲月而駁之日:燕公、曲江亦初亦盛,孟浩然亦盛亦初,錢起、皇甫冉亦中亦盛。夫詩不可以若是論也……故初、盛、中、晚,亦舉其大概耳。而盛唐之詩,實有不同于中、晚者;非獨中、晚而已,自漢魏及今,有過之者乎?蓋論詩之氣運,則為中天極盛之運,而在作者心思所注,則常有不極其盛之意。所謂‘不涉理路,不落言詮’、‘言有盡而意無窮’,辟之于禪,則正所謂透徹之悟也。不求之此,而但規(guī)模于浮響慢句,以為氣象,而托之盛唐,此明嘉、隆以來稱詩者之過也,于前人乎何尤?”姜宸英通過對王士稹《唐賢三昧集》的論評,表達出對以初、盛、中、晚界分唐詩的不滿。他認為,“四唐”之分,只不過是個大致的說法而已,切不可過于拘執(zhí)并以此判分唐詩之高下。姜宸英本人雖極力推尚盛唐之詩,稱揚“言有盡而意無窮”的審美效果,但他反對僅從形制與氣象上效仿盛唐詩作,批評嘉靖、隆慶年間不少詩人學詩之弊,主張從詩作內(nèi)在藝術質(zhì)性人手加以全面考量。姜宸英之論,對消解一味高標盛唐之論具有積極的糾偏與撥正意義?戮S楨《曝書亭集序》云:“自嚴儀卿論詩,別唐為初、盛、中、晚,高廷禮遂按籍分之。同一開元也,或為初,或為盛;同一乾元、大歷也,或為盛,或為中。論世者因之定聲律高下,予嘗惑之。近見同郡朱錫鬯集唐人詩為詞,取而讀之,不能辨其為詩中之句,又何初、盛、中、晚聲律高下之殊焉?乃知拘方之論,不足語于賞音者也,而予之惑,庶幾可釋已。”柯維楨對嚴羽、高棵等人以初、盛、中、晚及不同品目界分唐詩高下予以指斥。他一方面認為其界劃模糊不清,另一方面又以自身切實的賞詩實踐對“四唐”詩之高下說予以了否定。他評說在同一首集旬詩中,無法辨分其為何時期之詩句。
由此可見,初、盛、中、晚唐詩高下之論乃欺人之談,是經(jīng)不起藝術欣賞實踐檢驗的?戮S楨以自身切實的賞詩實踐對“四唐”詩高下之分予以了明確的解構。胡以梅《唐詩貫珠箋釋凡例》云:“唐詩之分初、盛、中、晚,牧齋先生斥而論之詳矣。凡人上壽中壽,百十年中,一生著作,何能割裂疆陌,分為或初或盛或中或晚?時世可分也,而人不可分。”胡以梅承錢謙益對“四唐”劃界的詰問加以論說。他也認為,一個人的創(chuàng)作在不同時期雖然會有變化,但卻難以截然劃斷,將同一詩人的創(chuàng)作置劃于不同歷史階段的唐詩流程中,這完全是依時而論而非以人為據(jù),其論說是明顯存在疏漏與缺陷的,應該引起論說者的反思。毛張健《唐體余論序》云:“近代之論唐者,類以初、盛、中、晚,厘為界分,以為詩之厚薄所由別。殊不知中晚之詩即初盛之詩。不寧惟是,更溯之漢魏六朝,其源流本自相接,可以時代之隔、體勢之異論乎!”毛張健針對明代以來不少人以初、盛、中、晚界分唐詩高下之論也予以批駁。他提出,“四唐”詩在淵源流別上是同出的,不僅如此,它們在創(chuàng)作因子上都可以上溯漢魏,其內(nèi)在是相互融通的,一味盲目地以時代論唐詩,將“四唐”詩的不同一味放大并以此界分其高下,這是很不妥當?shù)。冒春榮《葚原詩說》云:“或問唐詩何以分初、盛、中、晚之說?日:初唐自高祖武德元年戊寅歲至玄宗先天元年壬子歲,凡九十五年。盛唐自玄宗開元元年癸丑歲至代宗永泰元年乙巳歲,凡五十三年。中唐自代宗大歷元年丙午歲至文宗大和九年乙卯歲,凡七十年。晚唐自文宗開成元年丙辰歲至哀帝天祜三年丙寅歲,凡七十一年。溯自高祖武德戊寅至哀帝末年丙寅,總計二百八十九年,分為四唐。然詩格雖隨氣運變遷,其間轉移之處,亦非可以年歲限定。況有一人而經(jīng)歷數(shù)朝,今雖分別年歲,究不能分一人之詩以隸于每年之下。甚之以訛傳訛,或一詩而分載數(shù)人,或異時而互為牽引,則四唐之強分疆界,毋亦刻舟求劍之說邪?然初、盛、中、晚之年之分起訖,初學又不可不識之。”冒春榮對“四唐”分期說予以了甚為詳實的述說與消解。他對歷來初、盛、中、晚“四唐”的具體分界及時間跨度作出了描述界定,之后,對以具體年號劃斷唐詩流程的做法提出了異議。他認為,這種斷限的不合理性主要體現(xiàn)在兩個方面:一是詩風的轉換變化,并不一定就能具體落實到某一年份之中;二是同一詩人的創(chuàng)作也是難以歸人不同歷史時期中的。因此,強分界域的“四唐”說無異于刻舟求劍,呆板拘限,點不到要害。但冒春榮接著又指出,“四唐”說作為引導人們認識唐詩發(fā)展流程的一個甚有影響的論說,又不能不以年限大致劃斷,這便是自然界萬事萬物自身的矛盾使然,也是人們無奈而又不失可操作性的一種做法。冒春榮之論體現(xiàn)出甚為辯證的論說態(tài)度,在對“四唐”說的消解之論中是甚見平實入理的。
晚清,羅汝懷《七律流別集述意》云:“初、盛、中、晚之分,始于宋末嚴羽,而明初高棅《唐詩品匯》、《唐詩正聲》因之,唐汝詢《唐詩解》沿之,說者頗病其拘方。且神、景之人,詎不延及開、寶?肅、代之士,何弗歷乎貞元?”羅汝懷繼續(xù)針對初、盛、中、晚唐詩分期加以駁斥。他認為,此說甚為拘限,其理由之一便是同一詩人可能身跨兩個不同時期,對此,“四唐”分界說是難以解釋的。其又云:“然所謂初、盛、中、晚者,正如句萌謝令,首夏猶見清和;元冥司天,殘秋先形蕭槭。既因分以得合,亦舉正以該余。人代區(qū)分,聊便考索。惟以武德至開元為初唐,以開元至大歷初為盛唐,以大歷至元和末為中唐,以開成至五季為晚唐。則同一開元,何以前屬初而后屬盛?同一大歷,何以半屬盛而半屬中?元和以后,尚有穆、敬二宗之長慶、寶歷;文宗開成之前,尚有太和九季,何以略而弗及?殊所未喻。”羅汝懷對“四唐”分期進一步展開辨析與駁詰。他以四季時令為喻,認為“四唐”之分的價值其實并不在其界劃本身,而關鍵在參融互滲、全面汲取以發(fā)展詩歌之道上。他提出,傳統(tǒng)“四唐”說在分期上呈現(xiàn)出模糊不清的特征,這體現(xiàn)在對開元、大歷分界不清及對中唐時段論說的模糊上。“四唐”說實為一個體現(xiàn)出一定理論疏漏與缺欠的分期,這是我們在傳承述說中所應該引起注意與充實補正的。
二、從肯定真情表現(xiàn)角度對嚴“四唐”之分的消解
明清詩論家對嚴“四唐”之分消解的第二個維面是從肯定真情表現(xiàn)角度展開論說。這一維面內(nèi)容主要體現(xiàn)在郝敬、袁宏道、錢謙益、黃宗羲、康熙、王士禛等人的言論中。他們主要立足于唐詩創(chuàng)作藝術生發(fā)的基點,對初、盛、中、晚四期唐詩的不同尤其是其同源而異出等予以了闡說。
明代中后期,郝敬《藝圃傖談》云:“說者取唐詩分初、盛、中、晚,晚不如中,中不如初,隨世運為污隆,其實不然。蓋性情之理,不蘊郁則不厚,不磨練則不柔。是以富貴者少幽貞,困頓者多委蛇。昔人謂‘詩窮始工’,《三百篇》大抵遭亂憤時而作。以世運初、盛、中、晚分詩高下,倒見矣。唐詩晚工于中,中妙于盛,盛鬯于初。初唐莊整而板;盛唐博大而放;中唐平雅清粹,有順成和動之意焉;晚唐纖麗,雕極還樸,無以復加。今謂唐不如古則可,謂中、晚不如初、盛,論氣格,較骨力,豈溫柔敦厚之本義哉!”郝敬反對以“氣格骨力”論詩,由此也反對格調(diào)論者對“四唐”詩的界分。他認為,單純地以世運為依據(jù)論說唐詩高下,這是很不妥當?shù)。詩本于人之性?或含蓄蘊藉,或剛健質(zhì)實,都與人的生活背景與人生經(jīng)歷有關,這點自《詩三百》以來便是如此。在唐詩演變發(fā)展的不同歷史時期中,初、盛、中、晚之詩,各有其主體美學特征,或莊束嚴整,或自如宏大,或平和純粹,或秾麗纖巧,這些都是與不同歷史時期的特征緊密相聯(lián)的。格調(diào)論者一味以“氣格”與“骨力”作為論詩準則,以此衡量其他詩作,這是很不全面和辯證的,并且這一藝術特征在很大程度上與溫柔敦厚之義有所區(qū)隔。郝敬較早從對人之性情的肯定與高揚人手,對抬高初盛唐詩之論予以了消解。袁宏道《與丘長孺》云:“大抵物真則貴,真則我面不能同君面,而況古人之面貌乎?唐有詩也,不必《選》體也。初、盛、中、晚自有詩也,不必初、盛也。李、杜、王、岑、錢、劉,下迨元、白、盧、鄭,各自有詩也,不必李、杜也。趙宋亦然。”袁宏道明確以“真”作為衡量詩歌審美表現(xiàn)的立足點。他極力強調(diào)詩歌創(chuàng)作要以真為本,由真情而加以藝術生發(fā),由此,他努力張揚詩歌藝術表現(xiàn)的多樣性,認為唐代初、盛、中、晚各有其詩,不能一概以初、盛唐詩之意味與風格來加以考量,盛唐與中唐的代表性詩人也各有其特色,而不可一概以李、杜為準的與要求。
明末清初,錢謙益《唐詩英華序》云:“世之論唐詩者,必日初、盛、中、晚,老師豎儒,遞相傳述。揆厥所由,蓋創(chuàng)于宋季之嚴儀,而成于國初之高棅;承偽踵謬,三百年于此矣。夫所謂初、盛、中、晚者,論其世也?論其人也?以人論世,張燕公、曲江,世所稱初唐宗匠也。燕公自岳州以后,詩章凄惋,似得江山之助,則燕公亦初亦盛;曲江自荊州已后,同調(diào)諷詠,尤多暮年之作,則曲江亦初亦盛。以燕公系初唐也,溯岳陽唱和之作,則孟浩然應亦盛亦初;以王右丞系盛唐也,酬春夜竹亭之贈,同左掖梨花之詠,則錢起、皇甫冉應亦中亦盛。一人之身,更歷二時,將詩以人次耶?抑人以詩降耶?世之薦樽盛唐,開元、天寶而已。自時厥后,皆自鄶無譏者也。誠如是,則蘇、李、枚乘之后,不應復有建安,有黃初;正始之后,不應復有太康,有元嘉;開元、天寶已往,斯世無煙云風月,而斯人無性情,同歸于墨穴木偶而后可也。”錢謙益對創(chuàng)始于嚴羽、完善于高棅的以初、盛、中、晚四期界分唐詩之論極力批評與駁斥。他以初唐時的張說、張九齡,盛唐時的孟浩然、王維及中唐時的錢起、皇甫冉為例,認為他們雖然所處為不同歷史時期,但從其詩作所表現(xiàn)藝術情態(tài)與特征來看,初唐詩人中有盛唐詩之意味,盛唐詩人中有初、中唐詩之意味,中唐詩人中亦有盛唐詩之意味。他論斷“四唐”說,既未體現(xiàn)出以世而論的內(nèi)在理據(jù),也未呈現(xiàn)出以人而論的顯在特征,實際上是一個甚為籠統(tǒng)的唐詩分期說。錢謙益反對以盛唐格調(diào)持衡其他時
期詩作,反對以詩歌審美表現(xiàn)的單一陛取代多樣性,而主張變化生新。他認為,立足于人之真性情,是激活一切時期詩作的不二法門,否則,其詩作便如木偶土人一般,是毫無生氣、難以感人的。黃宗羲《詩歷·題辭》云:“盛唐之詩,豈其不佳,然盛唐之平、奇、濃、淡,亦未嘗可歸一,將又何所適從耶?是故論詩者,但當辨其真?zhèn)?不當拘以家數(shù)。”黃宗羲對盛唐詩不一概而論。他批評以時代論詩者,企圖用唐詩的審美趣味來匡律其他,把盛唐詩格調(diào)作為唯一范式。他認為,論詩當以情性之真,而不當限于家數(shù),故正確的做法應該是不拘限于時代,而深入辨析詩藝的本質(zhì)所在。黃宗羲之論,對消解妄分“四唐”高下之論也體現(xiàn)出重要的意義。
清代中期,康熙《御制全唐詩序》云:“詩至唐而眾體悉備,亦諸法畢該。故稱詩者必視唐人為標準,如射之就彀率,治器之就規(guī)矩焉。蓋唐當開國之初,即用聲律取士,聚天下才智英杰之彥,悉從事于六義之學,以為進身之階。則習之者,固已專且勤矣。而又堂陛之賡和,友朋之贈處,與夫登臨宴賞之即事感懷,勞人迂客之觸物寓興,一舉而托之于詩。雖窮達朱途,悲愉異境,而以言乎攄寫性情,則其致一也。夫性情所寄,千載同符,安有運會之可區(qū)別!而論次唐人之詩者,輒執(zhí)初、盛、中、晚,岐分疆陌,而抑揚軒輊之過甚,此皆后人強為之名,非通論也。”康熙也針對不少人以初、盛、中、晚對唐詩高下的判分加以立論。他認為,唐詩眾體皆備,無法不在,確是我國古代詩歌百花園中的瑰寶,但不同時期的唐詩都體現(xiàn)出一個共同的特征.這便是都立足于創(chuàng)作主體情性的發(fā)抒,在豐富多樣的創(chuàng)作中,所抒寫的無非都是自然之嘆、人事之感與情性之意。因此,從這點而言,唐詩高下與時代運會并沒有內(nèi)在必然的聯(lián)系。但后世不少論唐詩者卻以時代運會來對唐詩流程加以界劃,這是有悖于唐詩質(zhì)性及不合乎唐詩歷史流程的,實非宏通平正之論。何世瑾《然燈記聞》記:“問曰:‘某頗有志于詩,而未知所學,學盛唐乎?學中唐乎?’師曰:‘此無論初、盛、中、晚也。初盛有初盛之真精神真面目,中晚有中晚之真精神真面目。學者從其性之所近,伐毛洗髓,務得其神,而不襲其貌,則無論初、盛、中、晚,皆可成名家。不然,學中晚而止得其尖新,學初盛而止得其膚廓,則又無論初、盛、中、晚,均之無當也。’”何世璂所記這段論說,明確體現(xiàn)出其師王士禛對以時代界分唐詩高下的消解之意。王士稹主張初、盛、中、晚唐詩各有其內(nèi)在精神旨趣與氣象面目,認為學唐詩者應該從自己真實性情出發(fā),擇取與自己性情相近的典范加以學習,深悟其內(nèi)在神質(zhì),如此逐漸深入便可大成,切不可只從其面貌而流于形制表層之效仿。
三、從對詩歌審美本質(zhì)的張揚及融通正變觀角度對嚴“四唐”之分的消解
明清詩論家對嚴“四唐”之分消解的第三個維面是從對詩歌審美本質(zhì)的張揚及融通正變觀角度展開論說。這一維面內(nèi)容主要體現(xiàn)在金圣嘆、吳喬、薛雪、袁棟、管世銘等人的言論中。他們主要從對不同歷史時期、不同風格特征唐詩藝術價值的肯定人手,對嚴“四唐”之分予以了糾偏與撥正。
明末清初,金圣嘆《答敦厚法師》云:“初唐、盛唐、中唐、晚唐,此等名目,皆是近日妄一先生之所杜撰。其言出入,初無準定。今后萬不可又提置口頰,甚足以見其不知詩。”金圣嘆極力反對以初、盛、中、晚對唐詩流程進行劃斷。他認為,這完全是不知詩之人所為,是缺乏理論批評內(nèi)涵與統(tǒng)一標準的,實有礙于對唐詩歷史流程與真實面貌的認識。吳喬《圍爐詩話》云:“或問日:‘初、盛、中、晚之界如何?’答日:‘商、周、魯之詩同在《頌》,文王、厲王之詩同在《大雅》,閔管、蔡之《常棣》與刺幽王之《曼》、《宛》同在《小雅》,述后稷、公劉之《豳風》與刺衛(wèi)宣、鄭莊之篇同在《國風》,不分時世,惟夫意之無邪,詞之溫柔敦厚而已。如是以論唐詩,則初、盛、中、晚,宋人皮毛之見耳。不惟唐人選唐詩,不分人之前后,即宋、元人所選,亦不定也。自《品匯》嚴作初、盛、中、晚之界限,又立正始、正宗以至旁流、余響諸名目,但論聲調(diào),不問神意,而唐詩因以大晦矣。”吳喬從先秦時期不同地域之詩與不同人之詩分別淵源于“風”、“雅”、“頌”出發(fā),論說不同時期唐詩淵源同出。他提出,應該從內(nèi)在意味與風格特征上來加以梳理與綜括。他認為,以初、盛、中、晚界劃唐詩高下,這是宋人才開始的皮毛之見,唐人選當世之詩是不分統(tǒng)系、不排位次的,以“九品”論說不同體制唐詩之名次,其在實際上有違對唐詩真實面目的認識,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有礙于人們對唐詩歷史發(fā)展流程的認識,是并不明智的做法。
清代前中期,薛雪《一瓢詩話》云:“論唐人切不可分‘初’、‘盛’、‘中’、‘晚’。論宋人切不可分‘南’、‘北’。未知近律,勿問古詩。詩學未到,莫望樂府。其余雜體,一切掃卻,才是風雅正人。”薛雪之論體現(xiàn)出清晰的詩歌歷史發(fā)展觀與趨正摒雜的正變觀念。他反對以初、盛、中、晚界分唐詩,也反對以南北二地區(qū)劃宋詩,強調(diào)唐宋詩都是在承揚先秦及漢魏樂府詩的基礎上發(fā)展而來的,它們都入雅趨正,是我國傳統(tǒng)詩歌中的正體,都是值得大力弘揚的。袁棟《唐音拔萃序》云:“余嘗論之,時不論初、盛、中、晚,格不論平奇濃淡,唯其是而已。是者何?理明、格高、調(diào)響、韻勝者是矣。理不明,極其華贍,見棄風雅;格不高,不入卑俚,即形淺俗;調(diào)不響,風不咽蟬,難振林表;韻不勝,一覽無余,言外寡味。理明則背馳者不與焉,格高則卑靡者不與焉,調(diào)響則晦澀者不與焉,韻勝則粗豪者不與焉。去此四者,何晚之不可為中盛乎?何濃之不可追韋、柳乎?初有渾厚氣象,而俳偶綺縟未盡脫六朝故智;晚有纖秾合度處,而粗率乃開宋元惡習;中、盛羌為蟊皇,然亦純駁不一,深淺攸殊。即以杜論,亦有淺率不足法處,學杜者震其名而恕之,且從而效之。嘻!亦誤矣。”。袁棟對以時代界分唐詩高下之論也明確持以了反對。他拈出“理”、“格”、“調(diào)”、“韻”四個審美范疇加以論說,認為衡量詩歌藝術表現(xiàn)高下的標準是多方面的,或事理闡明透徹,或格調(diào)表現(xiàn)拔俗,或聲律運用朗健,或韻味吟詠悠遠醇厚,這些都是衡量詩作高下之分的內(nèi)在理據(jù),而切不可以一概全、獨得一隅。袁棟進一步以初唐詩兼融“渾厚氣象”與“俳偶綺縟”及晚唐詩兼融纖秾精巧與粗率議論為例,闡說任何一個歷史時期的詩歌創(chuàng)作都是與其前后相互勾連的,不存在截然劃斷的獨特性,因此,其藝術質(zhì)性的區(qū)別也只能是相對的。我們切不可僅以時代為據(jù)界劃詩作高下,否則,便是甚為粗糙與武斷的
做法。管世銘《讀雪山房唐詩鈔序》云:“乾隆乙未,假館秦中,適案頭有徐薲村侍郎所撰《全唐詩錄》,蓄意抄撮,匯為此編。不標初、盛、中、晚之名,不設正法眼藏、聲聞、辟支之見,反復玩誦,必求有得于心而后取之。”管世銘之論明確表明自己所匯編唐詩,有別于一些人的以初、盛、中、晚之名而擇選的唐詩選本。他反對歸宗列系,排定座次,而主張讀者在對所選詩作的反復吟味中深悟其意味,深識其旨趣。管世銘以自身切實的編詩實踐對嚴“四唐”之分實際上予以了解構。
四、從肯定新變角度對嚴“四唐”之分的消解
明清詩論家對嚴“四唐”之分消解的第四個維面是從肯定新變角度展開論說。這一維面內(nèi)容主要體現(xiàn)在劉繪、彭輅、王世懋、錢謙益、吳喬、葉燮等人的言論中。他們主要立足于詩歌歷史發(fā)展的高度,肯定不同時期唐詩演變發(fā)展的內(nèi)在合理陛,并以此來評說唐詩的歷史分期。
明代,劉繪《答喬學憲三石論詩書》云:“唐家三百余年,詩人成集者,起貞觀虞、褚,歷元和,迄開成李、許、溫、杜,至崔涂、韓偓,止五百余人耳。攻詩者搜捃群集,浸玄咀腴,睹其班班離離,異調(diào)同聲,異聲同趣,遐哉旨矣!惡可謂瑟愈于琴,琴愈于磬,磬愈于祝圉哉!故世分一代初、盛、中、晚而妄錯高下,即如楊伯謙、嚴儀卿、高廷禮諸君之論,恐皆不足以服《英靈》、《國秀》之魂也。”劉繪較早從肯定新變的角度對嚴“四唐”之分予以了消解。他對以“四唐”界分唐詩高下持以詰問,認為三百余年唐詩的發(fā)展歷程表明,其相互間異中有同,同中有異,是有著內(nèi)在千絲萬縷聯(lián)系的。初、盛、中、晚四期中,唐詩之高下不可一概而論,不同時期的詩作各有其宗趣,各有其意味,各有其風格特征,為此,他明確對嚴羽、楊士弘、高棅等人獨標盛唐詩之論予以了否定。彭輅《錢臨江集序》云:“齊梁之婉逸,唐初所亡也。麟德、神龍風神之俊,天寶、大歷易以飛動而凡;開元、天寶意象之渾,建中、元和移以傾露而弱;大歷、建中思致之澈,會昌、咸通更以鍛削而靡。大都后之視前,技巧日益;前之視后,渾沌漸銷。”彭輅對不同時期的唐詩主體美學特征及其消長流變予以了描述歸結。他以簡潔的話語道出齊梁至晚唐四百多年間詩歌風格的變化,概括其相互消長的兩條線索是“技巧日益”與“混沌漸消”,即:一方面是渾融自然之美的逐漸消去,另一方面是精雕細琢之美的日益增加。彭輅在這里切中地描述出了唐詩的新變之跡,對以不同歷史時期界分唐詩高下之論實際上也予以了消解。王世懋《藝圃擷余》云:“唐律由初而盛,由盛而中,由中而晚,時代聲調(diào),故自必不可同。然亦有初而逗盛,盛而逗中,中而逗晚者。何則?逗者,變之漸也。非逗,故無由變……如右丞‘明到衡山’篇,嘉州‘函谷’‘磻溪’句,隱隱錢、劉、盧、李間矣。至于大歷十才子,其間豈無盛唐之旬?蓋聲氣猶未相隔也。學者固當嚴于格調(diào),然必謂盛唐人無一語落中,中唐人無一語人盛,則亦固哉其言詩矣。”王世懋對以格調(diào)界分唐詩之論明確予以了消解。他指出,初、盛、中、晚不同歷史時期的唐詩,其內(nèi)在是有著“承”與“變”的邏輯聯(lián)系的,前一時期詩作孕育著后一時期詩作的美學特征,后一時期詩作在承傳前一時期詩作美學特征的同時,又孕育和創(chuàng)生出新的美學因子,其間的特征與規(guī)律是聲氣相通、血脈相連、變中有承、承中生新,在對唐人律詩的論說上,切不可一味地以格調(diào)而論,獨標盛唐。正確的認識應該是,“四唐”詩作在格調(diào)上各有所長,其差異只具有相對性,而切不可一語劃斷。
明末清初,錢謙益《唐詩鼓吹序》云:“唐人一代之詩,各有神髓,各有氣候。今以初、盛、中、晚厘為界分,又從而判斷曰:此為妙悟,彼為二乘;此為正宗,彼為羽翼。支離割剝,俾唐人之面目蒙冪于千載之上,而后人之心眼沉錮于千載之下。甚矣,詩道之窮也!”錢謙益對以“盛唐”獨標唐詩之論予以了駁斥。他肯定不同歷史時期的唐詩各有精神旨趣與氣象面目,反對以初、盛、中、晚界分并判評唐詩高下,認為這是支離閹割的做法,其實質(zhì)是掩蓋和歪曲了唐詩演變發(fā)展的歷史流程與真實面貌,實有礙于后人對唐詩的認識之路,詩歌研究之道由此也容易走進死胡同。吳喬《圍爐詩話》云:“問曰:‘三唐變而益下,何也?’答曰:‘須于此中識其好處而戒其不好處,方脫二李惡習,得有進步。《左傳》一人之筆,而前厚重,后流利,豈必前高于后乎?詩貴有生機一路,乃發(fā)于自心者也。三唐人詩各自用心,寧使體格少落,不屑襲前人殘唾,是其好處。識此,自眼方開,惟以為病,必受瞎盛唐之惑。忠不可以常忠,轉而為質(zhì)文。春不可以常春,轉而為夏秋。初唐不可以常初唐,轉而為盛唐,盛唐獨可以七八百年常為盛唐乎?活人有少壯老,土木偶人千百年如一日。”吳喬從肯定新變的角度出發(fā),對以“三唐”界分唐詩之論予以了有力的駁斥。他認為,詩歌歷史發(fā)展的關鍵在于本于創(chuàng)作主體之心而不斷生新,這是詩歌創(chuàng)作發(fā)展的兩個最重要因素。三百年唐詩流程中,詩人們各自用心,不肯撿拾前人牙慧,他們寧可在詩歌體制與格調(diào)上與前人相比有所欠缺,也立足于創(chuàng)新,這就像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更替消長一樣,是順應自然大化內(nèi)在之理的,是“活人”之舉而非“死人”之法。吳喬對唐詩變化生新的論說,顯示出辯證的歷史發(fā)展觀,對以格調(diào)嚴“四唐”之論具有重要的消解意義。
清代前中期,葉燮《百家唐詩序》云:“吾嘗上下百代,至唐貞元、元和之間,竊以為古今文運詩運,至此時為一大關鍵也。是何也?三代以來,文運如百谷之川流,異趣爭鳴,莫可紀極,迨貞元、元和之間,有韓愈氏出,一人獨力而起八代之衰,自是而文之格之法之體之用,分條共貫,無不以是為前后之關鍵矣。三代以來,詩運如登高之日上,莫可復逾,迨至貞元、元和之間,有韓愈、柳宗元、劉長卿、錢起、白居易、元稹輩出,群才競起而變八代之盛,自是而詩之調(diào)之格之聲之情,鑿險出奇,無不以是為前后之關鍵矣。起衰者,一人之力專,獨立砥柱,而文之統(tǒng)有所歸;變盛者,群才之力肆,各途深造,而詩之尚極于化。今天下于文之起衰,人人能知而言之,于詩之變盛,則未有能知而言之者。此其故,皆因后之稱詩者,胸無成識,不能有所發(fā)明,遂各因其時以差別,號之日中唐,又日晚唐。今知此‘中’也者,乃古今百代之‘中’,而非有唐之所獨得而稱‘中’者也。”葉燮對中唐詩歌歷史發(fā)展及其在我國古代詩歌史上的價值與地位予以了細致的闡說。他將考察的視域放置于我國古代整個詩歌歷史發(fā)展的流程之中,肯定變化生新乃是詩歌發(fā)展的唯一途徑。在“四唐”界分之論中,他針對不少人有意抬高盛唐而貶低中唐之論,著力對中唐詩歌的價值予以了標樹。他認為,中唐詩是綜貫三千年詩史演變發(fā)展的一大關鍵,它“變八代之盛”、“鑿險出奇”、“各途深造”,創(chuàng)造性地繼承和發(fā)展了我國古典詩歌的傳統(tǒng)因子,是融通唐宋的樞紐,也是辨識整個詩史發(fā)展的一大關節(jié)點。葉燮此論,對中唐詩的“格”、“調(diào)”、“聲”、“情”的變化做出了切實中肯的評價,為進一步破解盛唐為正、中唐為變及倡導唐宋詩兼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。其又云:“意以為是詩也,時值古今詩運之中,與文運實相表里,為古今一大關鍵,灼然不易,奈何耳食之徒如高棵、嚴羽輩,創(chuàng)為初、盛、中、晚之目,自夸其鑒別,此鄉(xiāng)里學究所為,徒見其陋已矣。今觀百家之詩,諸公無不自開生面,獨出機杼,皆能前無古人,后開來學。諸公何嘗不自以為初,不自以為盛,而肯居有唐之中之地乎?”葉燮又指出,他所擇選的這些唐人唐詩,其創(chuàng)作都各自用心、獨出機抒,體現(xiàn)出各自獨具的藝術意味與風格特征。他批評嚴羽、高棵等人為“耳食之徒”,認為其“四唐”高下之論實為鄉(xiāng)里學究所為,是缺乏詩藝識見的,也是缺乏詩歌歷史發(fā)展宏通眼光的表現(xiàn)。葉燮將對以高下界分“四唐”詩的批評推上了一個高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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